虚伪,是插在伤口上最后那把反复搅动的钝刀。每当父母风尘仆仆地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来看她,姨那张刻薄的脸瞬间就能堆满慈爱的笑容,亲热地搂过她瘦削的肩膀,声音甜得发腻:“哎呀,姐,姐夫!你们放心!晓雅在我这儿,就跟自己亲闺女一样!手心手背都是肉,我还能亏待了她?” 那温热的、带着廉价雪花膏气味的怀抱,让杨晓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恶心得几乎当场吐出来。她只能僵硬地站着,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,任由那只虚伪的手在她肩膀上拍打,心里一片冰封的死寂。那些谩骂——“懒骨头”、“讨债鬼”、“吃白食的”……早已像无数根细小的针,密密麻麻扎满了她整个童年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痛。
那段日子,漫长得像一个世纪。直到四年级那年,一个阳光格外暖和的秋日午后,院门口响起一个熟悉得让她心尖发颤的、苍老而慈祥的声音:“晓雅?我的囡囡呢?” 奶奶回来了!那个干瘦却无比温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带着长途奔波的仆仆风尘和满眼的疼惜。杨晓雅像一颗被风霜打蔫了的小草,终于等来了迟到的甘霖。她一头扑进奶奶怀里,积压了整整一年的恐惧、委屈、屈辱,终于决堤,化作嚎啕大哭。奶奶枯瘦的手颤抖着,一遍遍抚过她细软的头发,布满皱纹的眼角也湿润了:“囡囡受苦了…奶奶回来了…回来了……”
奶奶的怀抱,是唯一能烘干她湿透灵魂的火炉。在奶奶絮絮叨叨的关切里,在那一碗碗特意为她熬煮的、撒了葱花的荷包蛋面里,在夜晚那双粗糙却安稳地拍着她入睡的手掌下,那些狰狞的伤口才开始缓慢地、极其艰难地结痂。冰封的心湖,一丝丝回温,她脸上渐渐有了孩童该有的、怯生生的笑容,话也慢慢多起来。那个沉默的、时刻紧绷着的小影子,终于在奶奶无条件的庇护下,一点点找回了些许舒展的模样。
时间裹挟着一切向前奔流。杨晓雅早已远离了那个县城,在繁华都市里拥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。她努力生活,认真工作,用坚硬的外壳将自己包裹得滴水不漏。那段寄人篱下的岁月,被她深埋心底最阴暗的角落,落了厚厚一层灰,轻易不去触碰。她从未想过要影视剧里那种“复仇”的快感——让那些人痛哭流涕地跪在自己面前祈求原谅?不,那太廉价了。她只是,单纯地不想再见到那张脸,不想再听到那个声音,不想让那段屈辱、卑微、毫无尊严可言的记忆,有任何机会重新浮出水面,再次刺痛她已然平静的生活。
母亲焦急的声音似乎还在虚空中盘旋:“血浓于水啊……” 杨晓雅深吸了一口初冬清冽的空气,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,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。她低头,指尖划过手机冰凉的屏幕,屏幕上“发送成功”的字样清晰可见。那笔转账,那六个客套的字,是她为自己划下的、不可逾越的楚河汉界。
有些血缘,是暖炉,予人温暖;而有些血缘,不过是深冬屋檐下悬着的冰凌,看似剔透晶莹,实则寒气彻骨,碰一碰,便扎得人生疼。
余生漫漫,她只愿与那屋檐下的冰冷记忆,隔着千山万水,各自安好,永不相扰。这已是她能给予那段过往,最大的宽容,也是她为自己保留的,最后的尊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