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扇冰冷的防盗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,杨晓雅挺直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。
门内,母亲焦灼的絮叨犹在耳畔:“晓雅啊,到底是你亲姨,人现在躺在医院里,心梗!你就不能去看看?血浓于水……” 她几乎是逃出来的。指尖残留着手机冰冷的触感,屏幕还停留在微信界面——她给那个所谓的“表哥”转去了一笔数额客气的慰问金,附上程式化的“祝阿姨早日康复”,再无多余一字。这已是她划下的、最清晰的界限。血浓于水?杨晓雅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、近乎虚无的弧度。有些水,自源头便浸透了彻骨的寒意。
记忆的闸门被强行撬开一条缝,二十年前的潮气裹挟着猪圈特有的腥臊和腐烂水果的甜腻,汹涌而至。
那年她九岁,瘦小得像棵没长开的豆芽菜。奶奶佝偻的身影被叔叔接去长沙“疗养”,父母在遥远的异乡工地为生计奔命,县城里读书的哥哥是她够不着的念想。小小的杨晓雅像一件无处安放的旧行李,被塞进了县城边缘亲姨家那栋灰扑扑的砖房里。那扇斑驳的木门在她身后关上时,她并不知道,门内等待她的不是亲情的庇护,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、关于尊严的凌迟。
饥饿,是刻进骨头里的第一道疤。中午的饭盒,是每日无声的宣判。饭桌旁,姨总是笑眯眯的,筷子灵活得像长了眼睛,大块油亮的红烧肉、焦香的鸡腿,精准地落入表哥表姐的铝饭盒里,堆得冒尖。轮到杨晓雅,那筷子便陡然失去了方向感,在油水稀薄的菜盆里左拨右拣,最后落下的,永远是干瘪的青椒、几根吸不出半点滋味的骨头,偶尔能沾点肉星,也是碎得不成样子。她低头看着自己饭盒里那点可怜的、灰绿色的内容,胃里火烧火燎,嘴里却只能泛起苦涩的涎水。有一次,家里杀了鸡,诱人的香气勾得她魂不守舍。她终究没忍住,指着碗里油光锃亮的鸡腿,小声嘟囔:“姨,我也想吃……”话音未落,“啪!啪!”两声脆响像炸雷般落在她脸上,火辣辣的疼瞬间盖过了所有饥饿感。姨那张刚才还带着笑的脸,此刻扭曲着,声音尖利地刺穿她的耳膜:“没规矩的东西!轮得到你挑?”
屈辱远不止于饭桌。表哥表姐每周都能从姨父手里领到两张簇新的十元票子,得意地在她眼前晃。那崭新的纸张摩擦的声音,像小刀片刮过她的心。而她,连摸一摸那钱的资格都没有,只能紧紧攥着自己磨得发白的衣角。家里偶尔有点稀罕吃食——一包糖果,几个橘子,姨总会趁她不在,或者干脆当她透明,悉数塞进表哥表姐的口袋。后来连遮掩都省了,杨晓雅只能看着,默默咽下口水,像咽下一块坚硬的石头。她吃到的水果,永远是表哥表姐挑剩的,那些表皮发黑、开始腐烂的果子。姨削果皮的动作很用力,仿佛要削掉所有不体面的部分,露出里面尚算完好的果肉给她。那削下来的、带着霉斑的厚厚果皮,和递到她手上那带着腐烂气息的“好肉”,成了她记忆里挥之不去的、关于施舍的图腾。
更深的寒意,来自那几次刻骨铭心的皮肉之苦。有一次放学贪玩,和小伙伴在河边多待了会儿,忘了割猪草的任务。暮色四合,她惴惴不安地推开院门,迎头就是姨飞起的一脚!瘦小的身体像个破麻袋般被踹得倒飞出去,狠狠摔在院角湿漉漉的排水沟里,泥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。她还没爬起来,一盆油腻冰冷的洗碗水兜头泼下,刺鼻的馊味混着泥浆糊了她满脸满身。她蜷缩在沟里,冷得牙齿打颤,喉咙里堵着哭喊,却死死咬着嘴唇,没让一丝声音泄出来。
最深的恐惧,烙印在一个高烧的清晨。头重得像灌了铅,浑身骨头缝里都在疼,她烧得迷迷糊糊。姨夫粗暴地掀开她单薄的被子,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铁:“装什么死?牛还饿着呢!”她微弱地辩解:“姨夫…我难受……” 回应她的,是毫不留情的几记硬木棍,重重抽在腿上和背上,疼得她眼前发黑。接着,一只粗糙的大手铁钳般攥住她细瘦的手腕,像拖一条死狗,硬生生把她从尚有体温的床上拖拽下来。身体擦过冰冷粗糙的水泥地,一路拖过堂屋,拖过院子,最后被狠狠掼在散发着浓烈草料和粪便气息的牛圈旁边。“放牛去!” 姨夫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。她瘫在冰冷的泥地上,透过烧得模糊的泪眼,看见表哥表姐房间的窗帘还紧闭着,里面传出睡梦中的呓语。那一刻,年幼的杨晓雅第一次清晰地尝到了绝望的滋味——原来在这个屋檐下,她的病痛,她的死活,轻贱得不如一头牛。